我之所以摒弃今天的尊敬,是为了明天不受侮辱;之所以忍耐今天的寂寞,是为了明天不忍受更大的寂寞。 ——夏目漱石《心》(こころ)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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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湾中的波涛声随明月清风渐渐吹拂到黑键的耳边。午夜过后,浅梦乍醒;晚冬的被褥已然不太适合,蒙头便激出一身臭汗。黑键掀开棉被,大口大口喘着气,慢慢感受着心脏和血管的悸动,让火辣的血浆渐渐平稳,流向四肢。半晌后,爬将起身,拉开隔断门,跪坐在寂寥回廊的月辉铺洒之处;四下唯有入夜不眠的羽虫尚在玩闹。如此空洞,又无杂音,黑键却感到耳虫作祟不已,脑内鼓乐齐鸣,一时好有彻夜不休的气势。
不远处的东京湾,赤城号甲板上,“寂灭”乐团的表演刚刚结束安可。水兵正在清理甲板上的垃圾;醉酒的军官和市民不顾前几日刚刚宣布的宵禁令,继续着自己的狂欢。
今天是一个特殊的日子;三十年前,在草鹿参谋长的规划下,联合舰队终于在加利福尼亚附近海域彻底摧毁了斯普鲁恩斯率领的美国太平洋舰队。有着如此光辉的往事,海军的同僚们突破官僚的禁令把酒言欢一夜也并非是什么严重的问题。
春日里竟有如此炙炎之时;黑键心烦意乱,解开了睡袍的衣带,裸露着胸膛散热,眉眼低垂,半梦半醒地禅坐着,仿佛一尊地藏菩萨石像。等待东方的地平线吐了鱼肚白,才稍有醒觉的意思;他渐渐后撤,退回客房,藏身在早就凉却下来的棉被中,奋力想去抓住些许倦意的蛛丝马迹。
大概钟楼敲了七点的钟后,黑键在寄宿的主人家吃了早餐。塔露拉·雅特利亚斯博士忧郁地望着摆放在矮桌上的两碗干米饭,两碟咸鱼与两碗酱汤;她轻声咳嗽两下,渐渐朝客人转过顶着潮湿的银白色头发的脑袋,“抱歉,阿丽娜带着犬子出去看望她的母亲了。”
这大概是在解释今天早上的早餐为何如此随意。
黑键稍稍欠身,表示这样的款待已然非常优厚;在胡乱扒了两口饭后,便意欲退回自己的房间中;离开餐房前,屋主多留了一句,“今天还是不出门吗?”
“鼻炎不舒服得厉害。再多呆一天吧。”
“一天一天,已经一个月了。”塔露拉嘟嘟囔囔着,闭着眼,话语中听不出什么感情。黑键脸颊一红,急忙趋步穿过走廊跑回自己的房间;家里的帮工三叶太太随即跟在他的身后,把今天刚送来的插花送了一瓶到客房中。在黑键的记忆中,这屋中的插花已然换了四十余回了。
他是今年年初才来的东京,身为德意志帝国的“东方文化调查员”,寄宿在德意志帝国到日本的移民——雅特利亚斯一家的家中。可初踏异乡,便身体抱恙,五官充血肿胀,鼻水流淌不断,又恰逢花粉渐渐肆虐的季节,黑键两难并作一难,苦恼不已。尽管身上挂着的官位不过是闲职闲差,但每每表现得一副混吃等死的样子也实在是让人挂不下脸来。
明日里就一定要出门看看了,黑键心中圈阅一遍行程,想着一定至少跑去看一场落语、找几本书来看。
“华伦斯坦老爷,插花还满意吗?”
“嗯,很好。”黑键点点头,他没有真的仔细看过今日的插花,只是唯唯地赞许;在他看来,这样的问话实属没事找事,自己这样一个外人,哪有什么资格对主人家特别准备的花饰说三道四呢?
“那便好,往先生的房中送插花是夫人特别吩咐过的;若有不满的,我们当即便会去换。”
阿丽娜·雅特利亚斯吗;黑键的脑海中浮现起埃拉菲亚夫人的笑颜。他初来此地便受到如此优待,雅特利亚斯夫人的努力自然不可忽视;虽自己贵为友邦特使,但实则不过一刀笔小吏耳,雅特利亚斯又是德意志帝国的名门望族;两相对比,好如烈阳孤烛之分。黑键心中再次烦丝缠绕,心中的不悦愈是膨胀,但又不好在脸面上发作,只得继续侧卧在床;临了,又想起些许问题,转头询问。
“阿婆,雅特利亚斯夫人今天怎么出去得这么早?几位少爷也都跟随。”
“咱家本不该多言,但听说是太太家的家人病重住院了,这几日都露了死相;太太和少爷们就早做打算去了。”
“那雅特利亚斯博士呢?”
“咱家不该多嚼舌根,但博士和太太家里人的关系并不那么融洽,两家似乎鲜有见面。此番太太的母亲病重,博士没有前去看望;不过先生不要觉得博士太过于无情,他也在四下无人的时候偷偷为太太的母亲垂泪叹息,时而还听见念佛声呢。”
黑键不再多问,到此打住不越雷池,再多问或许就到了无礼的地步。
这一整日屋中都没有什么响动,塔露拉也闷闷寡欢,将自己反锁在房间中,貌似是在练书法。宅子里已将火炉都熄灭,只任微暖的春风滋润厅堂;春日渐有温度的空气,半湿半干,黑键心中一旦燥热,便感觉皮肤上有一万只蚂蚁攀爬,血管宛若游蛇走动,每每都想要从毛孔中逃逸而出。一时病症发作,灵魂便好像脱离了上本身的肉躯,飘在一旁盯着糟糕的身体干着急。
宅邸郁郁不欢的空气直到傍晚才消解。七点左右,玄关一阵响动;黑键悄悄探出脑袋,只见塔露拉带着家中饲养的名为“正冈子规”的肥猫,早候在门旁等着夫人和孩子们回来。一时宁静的空气蓦的被东洋车的几声响铃打乱,随后昏暗的树冠下飞跃几只受到惊吓的懒鸟,游过淡紫色的天穹,遁入另一端的胭脂红中。若浮萍滴露的声音从门缝中传来,门房缠丸拉开门口后,瞬时间便钻进一黑一白两个小家伙。
黑键认得出他们的装扮,穿白色短袖,一脸愉悦微笑的是伊诺·舒芙蕾·雅特利亚斯,小名“梅菲斯特”;穿黑色长衫,书生打扮的则是萨沙·戚风·雅特利亚斯,小名“浮士德”。梅菲斯特貌似是在医馆苦味的空气中闷了太久,一时呼吸庭院中夜来香的香味,眨眼间便化作一只恃宠而骄的柴犬,围在塔露拉的身边;白发的德拉克伸手抱起次子,又摸了摸幼子的脑袋。
“今天还乖吗?”
萨沙自豪地点了点头,对着德拉克怀抱中的哥哥挑了挑眉;梅菲斯特则是龇牙笑着,仿佛正在观看一场滑稽剧表演。少年的样貌如此轻快,简直不像是刚从病危之人床前归来的样子;满腹生命气息的男孩们还无法理解“死亡”为何物,熊熊燃烧的火焰让冥界的使者都要低垂眉眼;黑键紧锁着眉头,心中不知为何竟有阻塞的意味。
活泼的男孩们进门后不久,阿丽娜夫人和长子“白垩”抱着一个纸袋在玄关现身。他们的表情没有那么轻松;白垩双眼宛若烂熟的樱桃,眼角双颊仿佛施加桃花色的粉黛,一看便是哭过的样子;夫人双眼无神,只在看到塔露拉后才微微点起些许灯火。
“辛苦了。”塔露拉还没有上前,“正冈子规”便一下扑到女主人的脚下。
“谈什么辛苦呢?”阿丽娜将手中的纸袋递给爱人,蹲下身去抱起了肉重身沉的家猫,“母亲才是真正辛苦的人,要一个人去孤独的地方了,很寂寞的吧。”
塔露拉不再说话,只是抱了抱自己的夫人。不远处的黑键似乎可以看见,看见埃拉菲亚人颤动的衣摆。
2
翌日,似乎太阳升起一扫了昨日的阴郁;雅特利亚斯一家的脸上都不再挂着哀婉的愁容;除了次子和老幺,他们仿佛一年到头都是副没心没肺的傻乐模样,此刻也没有什么特别不同的。黑键很欣赏他们的态度,倘若不健忘,就根本无法在此岸立足。
三叶太太今日没有送插花来房间,甚至连早饭都没来得及准备;昨夜里阿丽娜夫人头疼心闷,足足闹腾了个把小时,直到天光拂晓才安稳下来。太太与少爷身上熬人的遗传病,摧垮了多少护工的心性,到头来也只有三叶太太留了下来;要照顾本家太太,自然今天也没法体面地款待宾朋。
黑键便决意不再等他人的问候,只在今日里悄然完成一点清单上的计划。无需特别告知何人,今天中午发现自己没来吃饭,白发的德拉克估计便心领神会。
临了出门,门房缠丸才刚刚扫干净胡乱洒在玄关台阶上的柳絮,看着这位陌生的客人第一次踏出家门,她问候的语气中都不自觉地带上遭飞来横祸似的诧异,“先生今天要出门吗?”
黑键没有回答,只是点了点头;顺着阳光斜照入门缝而拉长的细影,钻出了门缝。
与德意志帝国文化部对接的图书馆是“关东国立图书馆”,一栋方方正正的灰黑色矮楼,在德日军队于阿拉伯半岛会师的那一年建成。战时的极简主义将美感连同艺术的风味挤到边边角角,方圆几里内甚至都没有绿化的影子;只在去年,不久前刚去世的老馆长在大门前挖了片种蕨草的花坛。黑键绕过那片细长狭窄的绿化带,余光瞥见砖红色的湿土上吐着甘蔗渣。
登记,搜身,这一点到哪儿都不会改变。保安来回翻动黑键的口袋,狐疑的眼神左右打量这张异国他乡的面孔;最后略带失望地长出一口气,挥挥手把他放了进去。
对您的业绩感到遗憾。黑键想着,默默地从袖口隐藏的小口袋里抻出一张中等尺寸的方格纸来,上面用汉字端正排列了几本书的名字,特别注明了所要求的出版日期,昭和二年。
不到十坪的图书馆前台看上去并不与图书馆气派的名字相称,柜台后站着满脸堆欢的女工作人员,胸牌上刻着自己的姓氏:宇野。黑键痴痴地望着这个名字,一时间有些许恍惚。
“先生,请让我为您服务。”宇野的声音过度甜蜜。
“咳咳,我想找这些。”说着,他把那张方格纸摊平贴在桌面上,一个顺滑挪到宇野小姐的面前;宇野小姐轻轻转过纸来,盯着上面的汉文看了几秒,又转过头与墙上朝着藏书室的方窗后的男人耳语了几句;随后她挂着分不清是严肃还是尴尬的表情对黑键说道:“这里有些书,似乎不是那么‘正当’!”
尽管尝试用更加温和的辞藻,却依旧只能搜肠刮肚找来这么一块别扭的拼图。黑键低着头,远远瞧了几眼自己写下的文字——这种情况,他早有预料;想着,便伸手从口袋中想掏出携带着的“德意志帝国东方文化调查员”的执照,这是一把打开所有禁书库的钥匙。
可惜,口袋中空空如也。
异国的来客耗费了全身的精神力才没让自己失态地叫出声来。眼下的局势不能再糟糕了,一个长着可疑陌生面孔的人,一进图书馆就要借阅性质可疑的读物;这样双重可疑的相逢,让管理员下一秒拉响警报都不足为过。
蓦的,一抹纯白的身影闪过侧方。
“华伦斯坦君,母亲让我给你送这个。”
拿着自己执照的那双手,连接着雅特利亚斯家的长子——“白垩”的笑靥。
“啊,你···”黑键一时语塞。
“布鲁诺·麦芬·雅特利亚斯。”白垩以为对方还不知道自己的名字,赶忙递过话头。
3
布鲁诺带来的不只是华伦斯坦的执照,还有来自阿丽娜夫人的请求。
“如若方便,请屈尊陪伴犬子购买家里所需的药物。阿丽娜敬上。”
想到自己没有什么理由可以推脱东道主家的请求,黑键便点头允诺。拿了装在不见光的牛皮纸袋中樋口、与谢野、花田和芥川的书,便洋洋自得地离开了书房;见着埋头苦读的东大学子,想着他们手头可怜的精神残余,不禁内心呵呵,愚昧的国民!
他厌恶这样傲慢无知的自己。
白垩所要采购的药房就在家宅不到五条街距离的地方,这里的医师似乎早就熟络了这位老主顾,寒暄客套仿佛相识甚久的旧友;然则他们实际交流的时间加在一起,可能还没有“1日”的长度。
药房里横亘着硕大的玻璃柜台,柜台里工工整整地摆着一些干净的搪瓷盘子,一摞摞标记着让人发狂的片假名的药盒安详地卧倒在其中,只在靠近门脸的橱柜里,摆着几棵健硕的人参与一条完整的干壁虎。春昼下,潮气与躁动的微尘扑在玻璃板上,只待湿布滑过,留下黏腻的抓痕,宛若蜗牛与蛞蝓缠绵的梦痕。
涂着白浆的墙壁,此刻呕出湿漉漉的阴影,仿佛用手触碰就会被粘在墙面上。黑键觉得自己浑身的毛孔都被堵住,又犯了皮肤燥热发痒的毛病,一时郁闷地不知该往哪堵墙上撞。他刚想离去,却又看见布鲁诺铺开两张长长的纸条,送到药剂师的面前。
“这张是母亲的,这张是我的,估计还要再加量,我母亲托我来问问。”
“还要加量吗?”,医师一时间竟也有些彷徨。
“只是问问,若有什么万灵药,吃一剂就可以吃好的,那也用不着加量了。哈哈。”白垩很开心的样子。
药剂师才松了口气,“药片就像老虎,吃多了也会吃垮身体。少爷,你还要那玩意儿吗?”
白垩点了点头,似乎在说——自然了。
药房里的医师们忙上忙下,折腾出两袋子琳琅满目的药品;折好了交到白垩的手中后,又额外递来个袋子,里面装着柠檬酸、小苏打和两玻璃瓶橘子汽水。“不要告诉你父亲是我给你的,回头我该挨克了。”医生挤出了无奈的笑容。
告别了医馆,十分钟后黑键才忍不住问自己所陪伴的这位不喜言谈的少年,“额外给你的这些都是什么?”
宛若初次意识到自己身边还始终跟着一个活人,雅特利亚斯的长子露出被惊吓的模样;又赶忙把手中的纸袋放在路边,快速地从小袋子里拽出玻璃瓶装的橘子汽水,用力对着石桥的扶栏一磕,扭曲成L型的铝盖恰似打水漂的石子,在空中胡旋几圈后,灰溜溜地扑通一声,沉入水底。
“给!”白垩尊敬地一鞠躬,将汽水奉到黑键的面前。
“啊?”
黑键不解地看着他,但他很快就明白过来——这瓶汽水就是少年的“封口费”。
温凉的甜蜜,随风飘过舌尖,白垩怯生生地看着身旁一言不发的黑键,看着他慢慢将自己喜爱的饮料灌入口中,眉眼中满是复杂的思绪。
是在拗不过这样的眼神,黑键无奈地说道:“好了,我会帮你保密,但我实在被你搞糊涂了。你要买这些做什么?”
“可以做汽水!”白垩只在说这个词的时候才稍微有点这个年龄段的活力,他不到二十岁,可平日里却只如垂暮之年的老者一般气若游丝。
“汽水?”
“是,柠檬酸加上砂糖和苏打水,就是最简易的汽水。”
“可···”黑键用手指弹了弹只剩下一点汽水的玻璃瓶,发出清脆的声响;雅特利亚斯家不是什么寒门,至少没到买不起几瓶橘子汽水的程度。
“不不不,家里人不让我喝的,她们觉得我喝了会让身体变得更差;我想也是,所以就偷偷买来喝了。大夫其实也是不让我喝的,不过慢慢的,他们也会让我喝一点。我会自己在家里偷偷调配,就用这些材料,加一点凉白开水。”
或许你应该听家长和医生的建议。黑键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
“看起来你很喜欢汽水···”黑键没话找话,他不知道自己脸上的笑容看上去自不自然;不知为什么,他总想着在眼前的少年面前露出亲切的姿态。
突然,少年猛地凑到他的面前,黑键吓得后退了两步,“你想···知道为什么吗?”他故弄玄虚。
不由分说,白垩夺过黑键手中的玻璃瓶,一口将瓶中剩余的汽水灌入胃中。滴答滴答,燕子掠过如镜的湖面,蚯蚓穿透松软的土壤;白垩朝着半空猛地打了一个嗝,恍惚间于城市的丛林中游荡,仿佛隐者的长啸,合奏着乌有乡的鹤鸣。
“就像健壮驴子的嘶鸣,Leben(生命),华伦斯坦君。”
4
鱼的生命力,是不断吐泡泡的。
眼前愤怒的施瓦岑贝格中校,就像一只鼓胀的河豚。
让你来日本帝国的势力范围考察不是让你来公费旅游的;你不能在没经过我和大使馆同意的情况下随便乱跑、借阅材料,先不说你的人身安全,假设你被什么激进分子绑架了,谁知道你对民族的忠诚到底到了什么样的程度······
我们和日本虽然眼下还是盟友,但是谁知道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呢,你这样的行为现在或许只是违规违纪,但以后可能就是叛国罪的罪证······
老实告诉你,你在这户人家一个月不出门的事情已经让文化部大为光火了,如果我再把这件事情上报上去,你立马就可以给我卷铺盖走人了······
总而言之,安杰罗,不要怪我容易发火——以后如果你要开展正常的活动,请及时告诉我,我会安排好一切并且陪同你进行的;你的样子看上去还是很糟糕,或许还要再多休息几天,祝你愉快!
“祝你愉快。”
在雅特利亚斯家的大门前聆听了十几分钟的指责批评后,黑键才终于吐出一句话来。
施瓦岑贝格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高举右手对安杰罗行礼,“Sieg Heil(胜利万岁)。”
“Sieg Heil”黑键轻声的回应着。
在中校打算转头离开的时候,黑键突然又追了几步,“从德国有人给我寄消息来吗?具体点说···车尔尼教授有给我写信吗?”
“车尔尼教授···德国?不,没有。”中校背对着他,敏捷地上了车,一骑绝尘而去。
黑键再度变得闷闷不乐起来,他回头望了望日式庭院依旧关闭着的大门,心想方才中校无礼的言辞估计早已传入街里街坊的耳朵中。这些相邻不远的深宅大院,似乎并没有那么容易阻隔巷道中的闲言碎语。华伦斯坦推门回去,一低头便看见满脸兴奋的伊诺,他忍着笑意,饶有趣味因而目不转睛凝视着失魂落魄的黑键。
“原来大人也会挨骂啊!”伊诺只差跳起来讲话。
他身后的“浮士德”一巴掌拍在小男孩的脑门上,“别大惊小怪,大人当然也会挨克!龙妈妈也被人骂过的。”
“胡说!龙妈妈那么凶,谁敢骂她啊。”
“我以前陪鹿妈妈去看外婆的时候,就看见隔壁房间里外公数落了龙妈妈半个小时,那个时候的外公可凶了,龙妈妈就跪坐在他的面前,只是低头不说话。”萨沙洋洋得意,像是掌握了秘宝的海贼。
两个小男孩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吵了起来;黑键用了吃奶的力气才分开两人,皱着眉头问道:“你们说的龙妈妈是谁啊?”
这时,门房缠丸举着一根长长的竹竿,口中斥责着两个顽童,挥舞着急忙将两人驱赶回房间,又笑盈盈地说道:“顽童戏言,先生不必在意。”
5
晚春,觉得再不能打扰雅特利亚斯一家的黑键向中校传达了自己的调查计划。
初夏时拜谒明仁皇太子和美智子太子妃
与对日友邦政府谈妥后,经四国、冲绳等地到海南岛,滞留一个月。
仲夏离开海南岛,访问马来、吕宋,滞留一个月。
晚夏、早秋时分调查满洲、朝鲜。(因日本帝国的政策限制,满洲对外国调查团的准入极其复杂,初步估计需要一个季度的时间审核通过所有材料)
预计冬季时到达“太平洋合众国”(注:原美利坚合众国西海岸,日本帝国的傀儡政权)
次年年初返回美-德帝国(American Reich)。
计划只是草草的安排,说明自己并非消极怠工之辈;自己要合法合理地在帝国境内游荡,也需要有官僚的辅助。华伦斯坦传达了计划书后,便慢慢开始整理行李。
今天送插花的人不是三叶太太,而是家里的长子。白垩带着香水百合与夜来香,放在铜炉模样的金属花瓶中,晨间望着却有点发蔫,失去了多少色彩。“这花当晚上送来。”黑键没话找话,他看到白垩的侧脸比平时更为憔悴。
“晚上的插花,不看也就凋谢了,这些没有源泉的东西活不过晚上。”白垩冷冷地说道,稍稍鞠躬后便小碎步地后退至庭院的回廊。
黑键下意识地伸手叫住他,还未完全合拢的横移门中咬着白垩微微露出的侧身;他止步站住了,黑键却不知自己为何要叫住他,只是心中有一股瘙痒,暗戳戳地推着他。可能以为自己幻听,白垩没过多久便离开了。
不算酷热,又不算凉爽的日子里。黑键整天只觉自己倒在浸过水的草席上,辗转反侧千回,手中的书页还没有翻动几页;但凡停下不动一会儿,便是黏在身上的滴滴汗珠同悦动的红疹一道狂欢。
开窗也是潮湿,不开窗也是潮湿···黑键心中颇为不悦,疲软累赘的身体早随着腾空的意识跑去澳洲干燥的沙漠。
入夜后,天上看不见月亮;水汽和层云淹没了视线。窗沿外略略听见阿丽娜和三叶太太的呼喊,细听端的,是伊诺又发了高烧;逢魔时刻,缠丸唤了辆轿车,把开始说胡话的男孩送去了医馆,家中才重回沉寂。这一去时间久长,到午夜都不见要回来的样子。
蓦的,主人家的房间电话铃声大作,在空寂的深宅中尤为刺耳,仿佛平地惊雷,从一口枯井中钻出。华伦斯坦先生依旧清醒着,潮热压得他胸腔气闷;一时坠入滚热的温泉,忽的又被抛进冷冽的清泉。鸣铃叮当,黑键的眼角宛若被马德堡的千里足拉扯般作痛,向上方一伸手,不留神碰翻了铜炉模样的花瓶,夜来香散乱了一地,碎成黯然的气味。
德国的客人赶忙起身收拾,不料“铜炉”中的冷水早已洒了大半;这一下彻底弄湿了被褥与草席。烦躁的客人拨开被汗液打湿的额头前的发丝,光着脚一跃踩到走廊冰冷的地面上。水汽仿佛都攒在空气中,既没有酣畅的雨,又没有幽静的雾;黑键大感失望,竟稍稍有点想念穿林打叶声——此前连绵阴雨时,他还不由得为此咒骂天公。
“你为何此时又不去了呢?”
家宅的另一头传来塔露拉君的声音。
“我说不去便是不去!”
这个声音略显稚嫩,却好似带着哭腔,像是“白垩”的声音。
“你母亲在那里···外婆见到长孙不在又叫什么事呢?”塔露拉的声音充满了无奈,像是在劝导,又像是在命令。
黑键愣在远处,他并没有故意偷听别人家事的癖好;那时却完全丢了魂魄,只是自顾自听那边的话语,眼前仿佛看了出不甚精彩的能剧。
“我去了又能改变什么呢,将死者依旧要死···我和母亲也会随着后尘。”白垩的语气尤为虚弱,这一日他和弟弟看上去一齐若灯尽油枯。不只是哥哥的虚弱刺激了弟弟的精神,还是弟弟的“残破”让哥哥更为敏感。
“即便你不去,外婆将死依旧会死;即便你去了,你和妈妈也不会当场死在那儿。我会陪同你和萨沙的,我保证。”
德拉克主人不再如此前那样冷峻,仿佛在哀求,却又夹在些许别扭的情感。此前从未看到过塔露拉去医馆拜望阿丽娜家的长辈,至少在黑键寄宿时从未有过。想起萨沙炫耀般提起过的“龙妈妈”的轶事···黑键心中稍稍有些茅塞顿开的感觉。
这样看的话···塔露拉君的确长着张女人的脸,“龙妈妈”,是指塔露拉·雅特利亚斯吗?黑键没有再往下想。
闹别扭的长子没有再说别的。紧接着响起一阵焦躁的脚步声;白垩面色发红,突然出现在客房前的回廊,仿佛狂奔的鸵鸟,三步两步冲到身体后歪的黑键面前,让失眠的客人吓了一大跳。身材瘦弱的他刚停下脚步,便一飞身扑到华伦斯坦的怀抱中。孔雀翎似的泪眼,染了些许水渍在黑键的胸腔前。
“布鲁诺···”黑键不知该如何是好。
“有人接走我的外婆了。”
如此贴近的距离,黑键才听得更加清楚;白垩的“哭腔”并非是单纯的悲伤,而是恐惧、歇斯底里与悲戚的混合物。不比自己矮多少的男孩仿佛此时要把身体中所有的水都挤出,身躯也由此渐渐萎缩,小得可以用单手捧住。
“‘龙妈妈’会陪着你。”黑键的脑子里只剩下了这一句话。
白垩没有说话,他的身后又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黑键神经衰弱,闪烁着刺痛的太阳穴让他真的以为黑暗中缓缓走来的是彼岸索命的使者。待到些许的微光照亮来者的脸颊时,安杰罗·华伦斯坦才喘过气来,面前果不其然是跟随长子而来的塔露拉·雅特利亚斯。
“给您添麻烦了。”
眼看着塔露拉朝着自己鞠躬,而怀抱中的男孩却丝毫没有要放松的意思;黑键动弹不得,只是礼貌地点了点头,“家中有悲伤的事情吗?”
塔露拉苦涩地笑了笑,“妻君几乎要哭昏过去了,伊诺依旧高烧,母亲却又到了弥留的时刻。我···阿丽娜···抱歉,有点语无伦次,总之我和家中的犬子现在还是决定都要过去。”
黑键缄默不语,“还是决定”这个说法太耐人寻味了;但如果浮士德所说的“龙妈妈”真的就是塔露拉的话,便完全不奇怪了——这样,塔露拉与阿丽娜的本家关系不那么融洽。
“我为阿丽娜太太感到悲伤···但现在,贵公子似乎心中有诸多悲戚恐怖之事。”说到这里,黑键感觉怀中的少年又一个猛烈的震颤。
“三个男孩的身体全都病弱···或许是遗传病;这刺激了他们的精神。伊诺和萨沙比较心宽,而只有他,敏感到似乎随时都要被自己的身体杀死。”
敏感到害怕自己的身躯吗···但他又曾满怀欣赏地将自己的“打嗝”当成生命的艺术品。或许憔悴的病人会将四周的活色生香视作自身生命的溢出吧,就像一口枯井偶尔也会涌出几滴甘泉。
“驴叫···”黑键轻轻对白垩耳语,又抬头望着疲劳的塔露拉,“如若不嫌弃的话,我也一道同行吧;或许人多一点,布鲁诺的恐惧也会减少。”
6
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呢?
黑键不由得反复问询自己这个问题。如果说自己的目的是来考察东方的死亡仪式——这能说服自己吗?
阿丽娜的母亲只是躺在一家现代的医院中,被各种现代医学的仪器包围,也只能由现代医学宣告死亡。这样能叫做仪式吗···倘若死亡的仪式是在死亡后才举行的,那么这不过又是一个无聊的“圣象崇拜”而已。
无法让自己相信···
那么自己真就不过只是跟随着布鲁诺·麦芬·雅特利亚斯而来,这个白发病弱的男孩。他的身上到底有什么样的魔力,吸引着自己做出这样毫无意义的行为。塔露拉走在前面,一根接着一根抽烟,越靠近医院,白发德拉克抽烟的频率就愈加频繁。
直到到了医馆门口,德拉克的嘴中还叼着半根烟卷。
“要等你吗?”
“不了,妻君的母亲无法等待了。”说着,塔露拉用手掐灭了烟头。
白垩跟在长辈的后面,仿佛在背着一座山。
7
身为外人的黑键在离阿丽娜母亲的诊室一定的距离便停了下来;家里的孩子们都百无禁忌地随性闯入,而家长却尴尬地在四五米的距离外徘徊。塔露拉回头瞥了一眼黑键,那局促不安的表情仿佛是想要抓住无能为力的稻草。
“总归是要见面的。”黑键很快就后悔自己说了这句话。
雅特利亚斯博士先是一怔,随后便垂头丧气地理了理自己洁白的发丝;博士大概是要讨厌这名喜欢自作主张的房客了,黑键琢磨到,如果自己现在当场因为皮肤瘙痒和胸闷倒在这里,可能会是更好的选择。
医馆走廊的灯光很暗,稀薄的几个亮点不知不觉间被由回廊尽头的黑暗大快朵颐,让人一眼望不到头。拐角处坐着一名正举着杂志解乏的护士,她上下眼皮止不住打架,手边桌沿旁的咖啡杯高高举起又轻轻放下,仿佛不耐烦摇晃着的摆锤。这条走廊的病房没有很多,大体只能看见三间,不知道是当初设计的漏洞还是别的原因,显得格外空寂。阿丽娜母亲的病房前倚着一个低头不语的老头儿,大概是她的父亲。
“你来了···”低头的男人眼神没有朝向博士,他像是在对湿漉漉的地板说话。
“啊,我来了。”
黑键悄悄朝着远离两人的方向挪动了几步,他不想自己被认为是爱偷听墙角的“鬼佬”,便按捺住蠢蠢欲动的好奇心,狠心朝着边缘踩踏着,渐渐化身为暗影中的座敷童子。
“龙妈妈”和阿丽娜的父母···他们的关系或许通过这场对话可以管中窥豹。
不知道是不是有一个外来人的缘故,他们的谈话声音变得小了许多。但有意无意的,黑键还是能听清楚他们的对话;略带愠色的男人的指责常常遗忘了悄无声息的法则,突破重重凝结的空气钻入自己的耳中。
“今天又来,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我只是送孩子们来而已···”雅特利亚斯博士看上去唯唯诺诺,声音也没了往日的威严和生命力。
“那便可以离开了···老太婆见到你也不会高兴的吧。”
“只是远远望几眼而已,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问题?”男人的声音像是在呕出疲倦和恼怒,“你知道问题是什么吗?雅特利亚斯博士,是你的名字······雅特利亚斯,流着蓝血的红龙家族;你们总是那么游刃有余,一副救世主模样地闯进别人的生活,把他们的、我们的生活搞得一团糟。”
“我的家族一样不承认我。”博士似乎是在辩解,背对着昏暗白光的声音更加无力。
“这不正是你所愿意看到的结果吗?不要装成这是你的损失;为了你自己那管不住的欲望,你那名字里带着‘德’(de)或是‘冯’(von)的家族倾尽全力为你掩盖——但我们呢?我们没有封地,没有世袭的爵位或是铁十字勋章,我们不认识戈培尔和伦德施泰特;我们只是可怜的一家人,却还要遭到你那唐璜般的欲望和弗兰肯斯坦一样的科学疯狂的迫害!”突然,男人像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张皇地望了望四周的稀疏的人。
“遗传病,父亲。即便没有蛮横的我,一样会有人死。”博士不满地撇了撇嘴。
“哈哈,你说遗传病?你在指谁,是我,是老太婆,还是阿丽娜,还是三个小孩?”
“遗传病这种东西就像是血液中的债务,随着代际的传承生生不息;你知道第三帝国的优生学···就算没有我,你们一样···”
“哈哈,雅特利亚斯博士,你的余裕和游刃有余再一次暴露了你的姓氏,尽管你想要模仿一个反叛者,却一次次掉回名为家族和血缘的陷阱。我和老太婆早就明白这一点,我们身上的血液,我们被称为‘缺陷者’的事实,但是如果阿丽娜和一个纯种的雅利安男人在一起——至少,她不会再经历父辈的痛苦经历,不用看着自己和自己的子女们走向末路。”
博士渐渐抬起了头,似乎并不在想要一味听话。
“父亲···我无数次为我从你们身边带走阿丽娜而辗转反侧;但我相信,我们因此遗忘了过去的死亡,遗忘了我们自己的死亡;这种遗忘,不会被帝国接受,不会被德意志接受,也不会被日本接受;但我们被教导了‘记忆’,记忆哪一种的世界······我和阿丽娜都厌倦了记忆,记忆那些残破的画卷。我和阿丽娜离开帝国的那一天,我看到了街边的抛尸,我们吃得是白馒头——这就是全部记忆的开始,是胎儿懵懂的时刻。”
“你和小女的遗忘都太过残忍了,让这种残忍流转,在三个本不应该存在的孩子继续这种悲剧。你还真是自私啊,塔露拉。”男人的语气软了下来,黑键从中听不出责备的声音,而只是一脚踩入深井的空洞。雅特利亚斯博士的嘴角抽搐着,似乎又想灌出一番长篇大论来驳诘,却哑然失声,仿佛石雕的貔貅模样光张着嘴。
蓦的,一种遍及周身的不适感涌上喉头,似有千万只蚂蚁一时弹唱歌舞;华伦斯坦止不住地咳嗽两声,随后又暗自后悔,没成想自己咳嗽的声音竟如此之大;转过头去,博士的岳父果然不再说些什么,满怀狐疑地朝自己瞄了两眼。他提着头,不敢去看男人的目光。
就这样在潮湿的地板上踢踏一阵,忽的,从病房中传出老太太声嘶力竭的喊叫声。门口的男人听见了,忙走入房中;博士想要跟随,又只是停留在了门框里。黑键不由自主地向前迈步,两旁的白墙仿佛西洋景(洋片),由宽变窄逃入余光的缝隙里;一盏又一盏的白灯泡,刺出格栅模样的光影,层层切碎了这条并不算长的走廊。博士的身影也在“格栅”的间隙中。
鸦默雀静,两人站在门框里,看着屋中的一家。
父亲站在床脚,双手抱胸,他不算瘦弱的身子像垮了的寺庙一样瘫在那里;黑键直觉道,这个男人估计没法再走一步了。剩下的人则都围在母亲的病床前,萨沙低着头,伫立在窗边缄默不语;阿丽娜和白垩半跪在病床靠近走廊的一侧,华伦斯坦看不见他们的表情。
“快走,快走!莫要带走他们!莫要带走他们!!”阿丽娜的母亲伸出手,摸着白垩的脸。她已经糊涂了,糊涂到连基本语法都缠绕不清。她的目光绝望地,望着爱女和长孙,但似乎又透过他们,嗔视着他们背后的“什么”。
她是否看到了索命的无常鬼?
“莫要杀害他们!”这是老太太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断气的时间···黑键看了看走廊挂着的钟表,这个钟表前一天坏了,一直指向两点二十六分。
8
阿丽娜夫人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轻描淡写地留下了一句,“麻烦父亲了,我去看看伊诺的病。”说罢,便低着头急匆匆地从黑键和塔露拉中间挤过,
“博士,夫人若是昏倒了怎么办?”华伦斯坦回头看了一眼夫人的背影。
“她已然昏死了,只是忘却了,如今只是傀儡般行走。”博士僵直脖颈,仰头琢磨着视野里残存一角的天花板,仿佛不再忍心去看任何东西,“华伦斯坦先生,麻烦了。”
麻烦?黑键有些许不解,望了望白垩扑倒的背影,才稍稍有点明白。
“让我将贵公子先带回宅邸?”
“布鲁诺和萨沙···交给你了。”说着,博士转身离开了,房间中很快只留下了阿丽娜的父亲一人。
萨沙没有跟来,他跑去找自己的母亲。布鲁诺失魂落魄,右手握着左臂的手肘,一步一趋地跟在黑键身后。他没有脚步声,轻盈到黑键害怕一回头这人就会溶化进医馆的墙壁地皮里。
“走了,布鲁诺。”
“走,走去哪?”
“回家。”
“龙妈妈、鹿妈妈都在这里。”
“你对我真是毫无隐瞒。”
白垩苦笑了一声,“外公和龙妈妈的谈话你也都听了去,难道自己心里还没有数吗?”
“雅特利亚斯博士是个女人吧。”
白垩点了点头。
“你知道‘175法规’中虽然并没有把lesbian当做大罪,但帝国···”黑键没有再说下去,他知道自己这句话已经足够让自己去盖世太保那里领取一个标签,但眼前稀薄到要散到空气里的男孩就是有这样的魔力让他滔滔不绝。“这就是你们来到这里的原因吗?”黑键推开了医馆的门,门口的天空依旧被云雾遮掩,月亮探不出脑袋来。
目送着布鲁诺出了门,黑键才松了心——至少他没有融化,或是一头死在病房里。如若就这样背弃了他那对Leben的宣言,黑键还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就像青虚的麦苗看到割了一茬又一茬的秸秆,油然而生的悲恸与“死”的诅咒顺着脐带注入后代的静脉中。
“那你们是怎么来的?”
Lesbian生不了孩子。黑键的眼前又浮现出方才的场面,记起了男人的话,弗兰肯斯坦一样的科学狂想······莫非,他在手心里画着圈,反复咀嚼着雅特利亚斯的名字。不关心外界社会的他,对这些社会名流的后缀总是知之甚少。
是时候该给车尔尼教授写信了,在本州岛的日子也要到头了。
黑键这样想着,心中莫名多了几点雨滴的量的悲戚。
“外面天黑,小心脚下。”黑键看着白垩自顾自地下了楼梯,连忙追上,“我要叫车了,然后再走。最近宵禁还严着呢!”
“大不了就是一死···我也受够了,没了我,世界转得更好。”
“我真是不理解你。你到底是爱生命还是不爱···”黑键心中有颇多不满,不顾会刺激白垩的神经,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我爱,但是不爱自己的,更不爱现在的···我以为你会理解。”白垩转过头去,他的眼角不知是月光还是泪珠,“我就是条狗,柏林扔了我,迟早也会被东京扔掉。”
“那···”黑键没有说出后面他的话,他感觉到白色的少年正在将自己心中的泣血吞咽回去——那你又能去哪里呢?
“你大概要走了吧。”白垩又突然接了一句话。
“走了,怪寂寞的。”黑键想把关于雅特利亚斯一家的记忆扔出自己的脑袋,但却总是感觉脑髓都在燃烧,遂作罢。
9
明仁太子生了病,初夏的会面便只有太子妃代劳。太子妃有些许咳嗽,但还是微笑着,对黑键的身体嘘寒问暖了一番;对话较为无趣,美智子谈到了谣曲《松风》和东京都的十一尊观音像,黑键不太懂,只是唯唯地答应了几声。
忽的,话锋一转,太子妃淡淡地说道:“华伦斯坦君,听闻贵国正在探索宇宙,真否?”
黑键虎躯一震,他的确听过这样的计划,车尔尼教授正在这个计划中效力。但远隔重洋的美智子太子妃又是如何知道的,连他都不太清楚其中的内情——难道自己真的太过疏离于社会了?
“确有,但更多的也不了解。”
“世界对于两个帝国来说都太狭窄了,以至于还要朝着天空望去;但是越往外走,敌人就越多,世界也就越狭窄了。”美智子抽动着嘴巴,轻轻嘟囔着,黑键听清楚她那似有似无的最后一句随风溜出的话,“本就堆得到处是断指的焚尸炉。”
“可就算不看,宇宙里也有仇雠。”
“也许是,但见不到正体的敌人终究辨析不清楚啊。”
太子妃有点失了礼数,穿过洁净或是脏水的雨帘的言叶不该那么对一个陌生人乱讲,黑键心中暗暗想到。他从身后抽出一个礼盒,俯身推到美智子的面前,打开礼盒,其中是精装本的《浮士德》,“在贵国读了不少书,今天由我代表德意志帝国赠送太子妃殿下一本德语写就的巨著。”
“你的日语已经没了口音,就像是纯正的关东人。”太子妃笑道,收下了赠礼,黑键便告退了。
岭南之旅的日程接近,黑键也早早先将藤条编好的旅行箱寄存在了大使馆中。施瓦岑贝格中校对黑键这几个月的行为颇为不满,他认为调查员的无作为和跃进行为都是在挑战帝国的忍耐度;但除了偶尔奚落几句,也没有更进一步的表示。
黑键不敢再回雅特利亚斯家的宅邸,不知是害怕看到病人,还是害怕见到白垩。他只是由苦胆折磨着自己,写下一封糟烂的长信,信中用最为贫乏的文字感谢了雅特利亚斯一家对他的照顾,又寄了一本《金驴记》,由博士转交给布鲁诺。
雅特利亚斯一家的回信很快就到了,附带的还有阿丽娜夫人亲手做的和菓子。
塔露拉留下一张便签,上写着:此一去山高路远,望君平安;此后犬子的身家性命也皆在你手了。附:妻君又生了病,只得陪伴在她左右,不得前来相送,恳求您的原谅。
白垩也送了一张纸,上面画着简笔画。是一条老病待宰的耕牛;耕牛的身上写着自家的地址,附带一句“可寄信来”。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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